楚木湘魂

一根藤蔓爬上了篱笆，它抽条了，长叶了，开花了，开得银针乱射，乱箭齐发，开得脂香粉浓，蜂狂蝶浪。

这是金银花停留在童年里的意象。

我们历来不把金银花当花，虽然它也像牡丹一样有贵气，也开得春光荡漾，但是想起它，就只是想到它的药理——到底只当它是一味药，而不是当花来看。

记得幼时，奶奶偶尔饮食无心，吃什么都没有滋味，便伸出舌头叫我看，好像我是郎中一般。我受了这样隆重的抬举，不敢不格外认真。倘若舌苔起白，她便自己泡金银花茶来喝，一杯接一杯的，连喝三杯，原来它是“退心火”的，这是我对金银花药理的最初认识。

如果让老人顺着金银花的藤蔓说故事，三天三夜都说不完。半夜发高烧的孩子，本来应该捉了纺织娘来煎水喝，或者取黄土捶熟，再冲开水来喝，但是夜深人静，病势又急，去哪里取这些东西，于是浓浓煎一锅金银花水，慢慢喝下去，竟然退烧了，草药郎中说金银花是疏散风热的。

又或者谁生了无名肿毒疔疮，将金银花连枝带叶扯起来，和水煮得滚开，稍凉后冲洗疮毒，每天洗一两次，那疮毒也就慢慢好了。

至于才出生的孩子洗三朝，一定先洗一个金银花澡，加上大蒜和菖蒲，洗得香气氤氲，也洗去一切邪气和胎毒。

孩子听了这样的故事，便庆幸自己生活的世界里有金银花，但是在遥远的没有金银花的地方，那拿什么给细人儿洗三朝呢？

我们平时并不想起金银花的存在，想起它的时候，它似乎随手可取，它不比那些野天麻、沙参、黄精之类的贵族，它是中药界的平民，不拘走哪一座山都能碰上。金银花这种东西，至贱，亦是至贵。

上世纪九十年代，为了治疗贫困，金银花从野生转身为种植，人们砍来杂木树，削去枝叶，搭成一个个的木架子，让金银花舒舒服服地趴在上面。金银花亦不负众望，见风生长，见雨生长，见雾生长，如果沐浴着阳光，它长得更好了，每一片叶子都镀着金光。一垄一垄的金银花，随着山势漫山铺开，在屋前屋后攻城掠地，在犄角旮旯地里野蛮侵略，把其它杂木灌木通通驱逐得无影无踪。

金银花的藤蔓简直就是一圈一圈的铁丝，遇上什么，就将什么捆得结结实实的。这时候就要想起那首民歌来：

山中只见藤缠树，世上哪见树缠藤，树死藤生缠到死，藤死树生死也缠。

生生死死的爱情，就犹如眼前的藤和树。原来金银花可以是花，可以是药，亦可以是爱情的隐喻。

这时候家家户户都以金银花谋生和求富，全国80%的金银花都开在了家乡——隆回，金银花遂成为家乡的代名词。

高山地带的金银花，大多时候被山岚雾霭养着，要进入六月才抽出花苞，比起平阳地方来，它姗姗来迟，但到底还是来了。

金银花宣传片里的镜头，穿印花布袄的女孩子背个很有情调的的竹篮子，翘着兰花指，傍着一丛金银花回眸一笑，纤纤素手边也许还有一只蝴蝶缠绵不去。本来是要宣传金银花，可是看官们单单记得那些年轻而美丽的脸了。

现实远没有这么华丽，摘花是个力气活，要爬山过界的，哪能穿得这么斯斯文文露胳膊露腿的？

六月，是阳光开始摩拳擦掌的时候，有些恶狠狠了。这样的天气最是称心如意，是老天对苍生的成全。倘若下雨，金银花就在枝头上抱香死了，一年的希望就被冲走了。种植户的忧思，和卖炭翁心忧炭贱愿天寒是一样的。

摘花的日子是个郑重其事的节日，一家大小早早地起了，太老的留在家里，太小的也留在家里，其他人长衣长裤，手套帽子，一丝不苟地穿戴起来，像闯江湖的侠客。半大不小的孩子，看着日头直发怵，但是知道摘花是家里的大事，不可以怕热怕累。“妇姑相唤浴蚕去，闲着中庭桅子花”，诗中这样的忙碌和静好，亦是家乡的忙碌和静好。

山上暑气蒸腾，蚊子发育得特别好，像龙虾那样张牙舞爪，叮一口一个老大的包。他们说，当农民，可不就是这样的吗？

汗水在身上汇成一条条的小溪，又痒又热，间或一不小心冒犯了蜂窝，又在脸上添几个包，他们说，当农民，可不就是这样的吗？

一不留神，脚底一滑，摔了个四脚朝天，这里青一块那里紫一块，他们爬起来说，当农民，可不就是这样的吗？

金银花大筐小筐地摘回来，像捧着才出生的婴儿，压不得挤不得，得让它们从从容容地躺着。小人儿一丢下花篮子，赶紧在凉床上歪着，门外边的山像波涛一样起伏着，一弯浅金的月牙浮起来了，像浮在苍茫的大海里，迷迷糊糊间，自己亦像浮在海里了！

大人草草吃过晚饭，顾不得汗水淫淫，就要连夜处理金银花，要不然它就沤坏了。过去——大概十多年前吧，遇上雨天，就要烧起火来烤金银花，撒硫磺防腐，一家人闹得人仰马翻，半夜还不能上床睡觉。现在用烘干机，不用加硫磺，不用把家里弄得烟熏火燎的，烘出来的金银花青绿好看，样子很饱满，闻着有花香气，不用说别人，自己看了也满心喜欢。男人们油腻地说，那是要身材有身材，要长相有长相的，能舍得便宜出手？

花烘干了，和稻谷收割归了仓一样，是一件大事就完成了，心里始觉踏实，睡觉亦睡得安稳。烘干了的金银花被一车一车地运出去，女人们就疑惑，不知道哪里的人要喝下那么多的花？因为种金银花的人家，几乎一包就够对付一年——不过她们的包通常是个蛇皮袋子。

金银花是花蕾期的药效最好，大多数的金银花都等不到灿烂盛放的那一刻，它的生命注定结束在将开未开之际。但是，每年五六月，我还是会对你说，我的家乡金银花又开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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